『找到她了?』

『…是的。』

『然後呢?』

『…要我謊稱沒有找到。』

略垂首,處虜的眸光低斂,面對所愛之人的請託以及以性命宣示忠誠不二的君主這兩難的抉擇之間,雖然有些猶豫,但仍將事實全盤托出。

『所以…你就這樣一個人回來了?───留下她一個人。』

雖然,並沒有責怪對方的意思,但談德依舊無法理解處虜這麼做的用意。

『因為,這是她的請求。讓我回到王上身邊保護您。』

看得出談德表情上的無奈,或許他是該慶幸處虜並沒有像秀芝妮所請求般的隱瞞,但他感觸更深的是:處虜的性格簡直是耿直到快無藥可救的地步。

所以,談德放棄繼續質問對方的舉動,沉默了一會,又接續開口,只是話語中帶著些微的遲疑。

『那裡…』頓了一頓,『就算回到當初找到她的那個地方,也找不到她了嗎?』


幾乎是沒有絲毫猶豫的,處虜立即回答了“找不到”這三個字,因為,事實上就是如此。

聰明如秀芝妮,如果真要存心躲避,是絕不會落下任何蛛絲馬跡讓他人發現的。

就連昔日自己之所以能意外找到他,也是因為她封閉自己內心陷入長眠不醒的昏睡當中,且還是多得了那兩個小乞兒的幫助才得以尋獲她的蹤跡…如今,秀芝妮若是真要浪跡天涯,怕是尋遍地角也無從找起吧?


『就連現在…我也找不到她了。』


聽著處虜的話語,談德沒再說話,只是嘴角隱隱浮現了一抹酸澀,而他的左手掌心,則不自覺的捏緊了掌中一個黑色的小瓶子。

這些極其細微的小動作,全都一一落入了處虜的眼底。

處虜只是望著,看著談德陷入了一陣若有所思的沉默中,本來還有什麼話想說,但在他開口之前,一旁的高將軍已經走來,一手輕輕搭在他右肩上,意示他什麼也別再說,就讓太王一個人好好的靜一下吧。

略側頭瞥了已經率先離去的高將軍一眼,處虜也沒多做猶豫,雖然想再繼續轉達秀芝妮拜託自己做的幾件事,但看這時機,實在不是說這個的好機會。

所以,處虜也隨即轉身,緊跟在高將軍身後離開了營帳,留給太王一個人獨處沉思的空間…。


走出軍隊主帥的營帳外,遠方營火處的玄古和鑄武蚩等人正和一群士兵聚集在一起大口喝酒吃肉談笑,望見了出了帥營的高將軍與處虜二人,便高聲吆喝著要他們也一起加入。

高將軍是有些苦笑地走了過去,同時邊叮嚀著不要喝過頭以免誤了大事…

處虜是略點頭算打聲招呼後,不善與人交際的他本來也就不會喝酒,所以這種場合他還是能避則避,因此,也不管一旁的鑄武蚩不斷的叫嚷著,他自己是找了個偏僻沒什麼人的地方獨自坐下,抬頭仰望著天空的那輪弦月,藉著那明亮的月光,任憑思緒再度失控的飄遠,從遠古時期的桓雄與棲梧,再想到今世的談德與秀芝妮…

延續前世的千年之戀…親手殺了棲梧的桓雄,封印了四神後獨自回歸天界。

而今生的談德與秀芝妮,即使自己還是和從前一樣只能遠遠遙望,但,可否有昭一日能讓自己看見完美的結局?

嘴角微微撐出一道弧度,那是對自己痴傻執迷不悟的不堪與嘲笑,明知秀芝妮的幸福只有一個人能給,而那人永遠也不會是自己…縱是如此,自己還是希望她能真正的獲得屬於她所想要的幸福。


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那麼,我會保持對你的距離,以你所希望的方式,保護你視為比你性命還要重要的王上…

你的請託,我會盡力的去達成。

所以,請你也要答應我,要過得好好的…千萬別再有任何想放棄性命的念頭。

要,讓自己過得比任何人還幸福快樂。


朝心中最後秀芝妮決絕轉身離去的身影做著最後的請託,處虜有些苦澀地閉上了雙眼,同時徹底將不遠處所傳來的飲酒喧鬧聲給屏除在心門之外,讓思緒漸行漸遠,直至時空的盡頭………


***


在歷經討取叛軍同時取回白虎神物返回國內城之後,太王得知了淵嘉黎的死。

雖然淵嘉黎等人不只一次的想謀害太王,然而,太王的仁德縱使多次試圖感化對方,更是將國家大事全權托付給了淵嘉黎…最終,淵嘉黎終是沒有逃脫命運的捉弄。

取走了朱雀及青龍神物交給祺霞,但自己內心又忍不住備受苛責的淵嘉黎;於公,他對不起將國家托付給自己的太王,於私,他即使明知道自己親生兒子並非肅慎王轉生卻仍無法真正捨棄身為人父對自己兒子所存的私心…

在忠義不能兩全的情況下,他唯一所能選擇的,便是自我了斷,以死來表示對太王的知遇之恩及愧疚之情。


太王並沒有因為朱雀、青龍二種神物被取走而感覺憤怒,更多的,是因為國家失去一個値得信任且出類拔萃的政商人才而感到惋惜。


走在昔日號稱國內城第一大貴族的淵嘉黎府邸,談德如今只能藉著眼前依昔如舊的景物,來感嘆今日的人事全非……


處虜望著談德凝視府中一池水塘陷入久遠記憶中的模樣,那重重深鎖的雙眉,隱約可見為這國家未來憂心忡忡的牽掛。

腦海中想起秀芝妮離去前最後的託付,雖然自己並不擅長像秀芝妮那般邀人飲酒作樂來做一個短暫忘卻煩憂的這種差事,不過,為自己所服侍的君王分勞解憂也是身為臣子應盡的義務吧?

所以,處虜向淵嘉黎裡頭殘存下來的僕役們要了一瓶珍藏在他們家酒窖內的好酒,親自遞給了談德。


有些錯愕地望了一眼處虜,從彼此的眼神交會處得知了對方的意思,伸手接過酒瓶,腦海中不自覺地想起某個一天不喝酒便會渾身不對勁的小ㄚ頭…

仰頭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便隨著濃郁的酒香在自己脣齒間回蕩著餘韻,這種放縱的感覺,似乎從秀芝妮失蹤後便好久不曾有過了?

思及此,談德不禁莞爾一笑,將酒瓶準備回遞給處虜,然而對方卻像受到驚嚇般的退了一步,露出一臉苦惱的表情。

早就聽聞其他將士們口耳相傳過關彌城主不勝酒力,連一滴都不碰的傳聞,今日一見,談德才知道原來真有此事。

所以,談德也不再勉強對方要陪自己一起共飲,輕輕一笑化解了彼此的困窘,再度飲了一口手中醇酒,將視線移轉到剛剛的池塘裡,思緒又不自覺地越飄越遠了………


而處虜望著又陷入一片沉思中的談德,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為對方做些什麼…所以,他也只能如同以往一般,保持著緘默,在距離對方二步的距離處靜靜陪伴,共享著那秋日季節的蕭瑟。


***


早在聽聞談德決意前往後燕幫助內亂中身陷險境的太子時,處虜就隱約感覺到,事情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雖然他不愛說話,也極少與他人互動,但這並不代表他沒在關心國家大事…

所以,在前往後燕的途中,談德又再度失眠的深夜裡,同樣孤身一個人在客棧的庭院中賞月的處虜,便有幸從談德那邊得知了之所以他固執親自前往後燕的理由與目的。


『…所以說,所謂的王呢,應該是個不管受了多大多重的傷,也都能在一天之內痊癒的人。然後再度站起,走自己應該走的路,不被區區的傷害與挫折擊倒……告訴大家,一定要追隨著我!因為我是你們的王!』

拿著酒瓶,談德若有所思地重新敘述了一次過往的回憶。

『──許久之前,秀芝妮曾經對我說過這麼一段話,讓我印象非常的深刻。而那時…正是我人生面對重大轉戾點,也是我最低潮徬徨無助的時候。秀芝妮的這一段話,讓我正視了自己身為一個王所必須背負的責任與重擔…』

頓了一頓,談德的目光不自覺地因回憶起某人而悄悄流洩一抹溫柔的神色,那是身為君王的他,平日所不可能擁有的表情與放鬆神態。

『所以…當乍聞後燕捎來的求助信函中有著與秀芝妮過去所言極為相似的句子時,我就忍不住聯想到,之所以派出了各路人馬始終都找不到她的消息,不是因為她已經不在這人世間,而是她將自己藏了起來。藏在我的勢力所尋找不到的地方…而那地方,也許就是後燕也不一定。』

『………王上……』

處虜始終站在離他身後約兩步遠的地方,面對談德與秀芝妮之間過去強烈的羈絆,處虜感覺自己又像是回到了兩千年前,只能靜靜地觀望著桓雄和棲梧之間的感情。

擔任著一個旁觀者與見証者的角色,除了凝望他們之外,還是只能看望著他們。

……永遠,無法介入其中。


面對處虜的低語呼喚充耳不聞,談德只是一聲不吭的喝著酒,眸光低斂,似乎又是回想起了什麼般,臉上的神情有著些微的不忍與悲傷。

『秀芝妮她……對我而言曾經是一個非常重視也認為最貼心的好朋友。在她消失之前,我一直,都是這麼的認為……可是,失去她的這些年來,我才慢慢發覺,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似乎已經超越了好朋友的這個地位……或許,過去的我曾經對她做過很殘忍的事吧?才會讓她一走便音訊全無……』


閉上雙眸,處虜腦海裡那清晰又模糊的夢境再度逐一呈現…


桓雄一邊流著淚,一邊親手射殺自己最心愛女子的那一幕;縱然是萬分不捨,但身為天帝之子的桓雄,無法為了一己之私而讓天下百姓陷於水火之中…

所以,他選擇了親手射殺棲梧。

選擇了對天下百姓最好,對自己和棲梧卻是最殘忍悲傷的結局……


『…她,從沒這麼想過。她唯一盼望的,只有王上的安危與快樂……』

幾乎是低喃自語般的替秀芝妮辯解著。

只有一直看著他們兩人的處虜自己內心明白,秀芝妮她…無論何時何地,總是將談德的事情擺在第一位,遠比自己,更甚自身性命,就連自己所受的所有委屈都不算什麼,只期望,她的王,能夠平安健康快樂那就足夠了───


冰涼的夜風颯颯地吹起處虜垂散於頰邊的長髮,談德望見,微微瞇起眼,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聽見剛剛處虜為秀芝妮解釋的話語,只是一語不發的側過頭,將視線投往繁星閃爍的夜空。


二個男人,一對君臣,此時此刻內心所思念牽掛的,卻是同一名溫柔善良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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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稻荷狐太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