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二十七.會談

 

靜謐的氣氛安靜而詭異地在這裝飾典雅且隆重華貴的客殿瀰漫著。

絕冬端著茶杯,偷偷地用眼角掃視著眼前那個應該是德高望重、聰明睿智、稀代名君的輔佐官、同時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雁國台輔。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吧?

絕冬偷偷在心裡嘆了口氣,之前聽利廣和唯君的形容,怎樣都感覺那個僅次於宗麟的雁國延台輔應該會是一個老頭,再不然也會是個和唯君一樣高大又氣度非凡的翩翩美男子……

可是,眼前這個被人稱作是延台輔……

不管左看右看橫看豎看甚至倒過來看,除了那頭與其他麒麟相似的金髮外,絕冬還是看不出眼前那個一臉很臭屁的小鬼哪裡像個一國台輔。


那個被眾人所尊敬崇畏的延台輔從進來這個殿堂後便一直靜靜地坐著,一身簡單的素袍,如流金般耀眼的長髮帥氣而隨性地披在腦後,他的外觀幾乎和一般的孩童沒有兩樣,不一樣的是除了他代表麒麟的髮色外,便只有他那雙看起來比更多成年人都還要老練成熟以及隱藏許多不爲人知秘密的悲傷眼眸了。

他的話其實並不算多,多半都是由利廣和唯君發問,而他只回答他想回答的。就連在說話時,他的心思都彷彿已經不在此地,而是錯落於窗外那片湛藍無雲的晴空之下。

看到他這樣心無旁鶩的凝望蒼穹美景的模樣,絕冬忍不住也好奇地隨著他的視線往窗外望去,似乎想知道外面究竟有怎樣奇特罕見的景致在吸引著他。

窗外,越過石雕、造景流水、大片庭景,更遠之處,還可以看到漂浮於半空之中的雲海,還有隱約朦朧的山線。

不過就是平常的再不過的景色,有什麼值得他看的這麼入迷啊?

絕冬不明白,這樣的景色他堂堂延台輔應該已經看了六七百年了,難道還看不膩嗎?

他卻不知道,六太看的不是一般的風景,而是他和前延王.小松尚隆所共同繼承的國土,以及國土之外蒼茫的大地。


六太起初本是無心地望著窗外的景色想改變心情,卻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地目光深凝了。

其實,早在剛剛那名在不久前已經離去的紅髮少女找他時,他心裡仍是有些介意的。

雖然是,從沒想過要責怪她的意思,但總有些地方、總有些心情,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改變了。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著陽子,不論那是基於胎果情誼還是對鄰國君王的孺慕之情…

從以前到現在始終未曾改變。只是,當有些事有些人已不復存在之時,六太的心裡也對陽子產生一種複雜的感情。

特別是,少女雙手染滿腥紅呆滯地望著爲了換回她的意識而犧牲了自己的尚隆,那天蒼穹的色澤,就像那日漫紅了城牆外整片大地的血海。

他清楚的記得,他曾經在那瞬間是確確實實的恨著她的。然而事後,更多的卻是對她的遭遇感到同情與不捨……

失去了親友、臣子、半身、玉座、以及…慶國子民,她在一夕之間一無所有,更被十二國的君王與人民所厭惡畏懼,比起只失去了部分君臣子民和尚隆的自己,她甚至連個容身之處都沒有。

這些年來,她一個人是怎麼度過的? 

他甚至不敢去想,那是他無法觸摸、也無力介入的領域。

從這座玄英宮的主人崩殂之後,當時血染的那處城牆、漫天血紅的那幅景色,刻骨銘心,已是他形同禁忌、不堪承受的曾經。

她可知,就如同她害怕面對他一樣,自己也同樣在潛意識深處畏懼著她,就怕挑起了太多不願回首的過去?

虧自己還裝什麼豁達咧…結果到頭來,自己也是和陽子一樣都陷在自己所設下的牢籠裡,等待著有一天能有誰發現受困的自己而伸出援手。

雖然不知道陽子這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她心中的傷口,雖然仍未痊癒,但仍緩慢而確實的一點一滴的開始癒合結痂,只要不要有人特意去揭那瘡疤,時間總會沖淡那道悲傷的痕跡。


「…延台輔,您是不是知道有關黃泉軍或者四神獸的相關訊息?否則為何方才我們的詢問您一概回答的十分含糊不清?」

清冷的聲音緩緩自右邊響起,塙麒唯君微笑著一張足以傾倒眾生的美麗臉龐,話語卻冷漠而犀利地迫問著。

「塙台輔!請您注意一下您說話的態度。」

一旁負責王宮大小事務的內宰一聽見唯君對六太的不敬,有些憤怒地漲紅了臉道。

「再怎麼說我們台輔的年紀與經歷都是您的好幾倍,論輩分更稱得上是您的長輩,您如此說話是否過於有失恰當?」

「那麼以你現在的身分與地位如此同我說話,是否也有失恰當?」

挑眉,唯君不動聲色仍是保持一貫微笑地反擊回去,當下令那名內宰氣到臉紅脖子粗,偏偏又找不到話可反駁。

「台、台輔!」

轉向一旁的延麒求助,六太卻一臉無所謂地揮揮手要他別在意。

「沒關係,塙麒的性子本來就這樣,開口閉口都可能毒死人的,了解就好了。這兒沒你的事了,先退下吧!」

沒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居然換回這種下場,那名內宰的表情活像挨了一記悶棍,滿臉鬱卒地退下了。


絕冬偷偷觀察著,那個金髮小鬼看起來總算是願意好好跟他們說話的樣子,只是那個表情還是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的臭屁樣。

六太像是發現到絕冬在觀察他的眼神,一臉沒好氣的抓著頭,道:「幹嘛?從剛剛就一直盯著我看,你是沒看過麒麟嗎?」t

什、什麼──

「你這傲慢又臭屁的死小孩在給我說……唔唔!」

絕冬還來不及發難,利廣已快一步伸手捂住他的嘴,以免他在人家王宮裡做出公然辱罵一國宰輔的找死行為。

不再理會絕冬,六太轉向唯君,佯裝無心地問道:「塙台輔,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延台輔請直說無妨。」

「就你目前所知,黃泉軍的所作所為真的全都是侵略他國、引起民亂的行徑嗎?」

挑眉,不明白六太為何有此一問,唯君的眼神一凜,冷聲回道:「難道延台輔另有見解?」

「欸,別突然一下子敵意那麼明顯嘛!我不過隨口問問罷了。」

搖手,六太看起來仍舊給人漫不經心的感覺。

「我只是想知道,你們對於現下在十二國中流傳甚廣的〝妖魔之王再度覺醒復活〞的傳言有何看法?」

「…雖有些難以置信,但前景王的行蹤成謎確實有著可疑之處,不排除她已經與黃泉等人聯手共謀再次逆天的可能性。」

「所以爲了防止妖魔之王的覺醒,你們才想借助四神獸之力喚醒能和妖魔之王相抗衡的黃龍,是嗎?」

「確是如此。」

「你真認為她會再度威脅危害到十二國?」

「畢竟她有前科,不是嗎?」

冷笑,唯君微瞇起眼凝視著眼前盤腿坐在椅子上的六太。

「別忘了,有無數的生命曾喪生於她的手下!其中更包含延台輔你忠誠輔佐長達六百餘年的蒼帝。而我,不過是進行合理的懷疑罷了。」


一陣沉默,有好一段時間六太都沒有再說話,並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此時此刻,夕陽已把雁國的天空染得一片嫣紅,紫眸的孩童凝視窗外,晚霞如燒,靜靜地勾在冷凝的澄眸中,又成靛藍。

「原來,麒麟也有殘酷的一面呢。」

帶笑的一句話緩緩道出,只是說笑的人沒有笑意,聆聽的人也不覺得好笑。

同樣有著燦金髮色的長髮青年,也跟著望向窗外,暮晚霞光,彤雲似血。

不需要看,六太那沒有表情的側臉…他知道方才自己的話語,勾起了延麒不願回想的記憶,也連帶的傷害否定了他想要相信陽子的心。

「…昔日我曾聽玉葉夫人提起過,四神獸的靈體分別被封印在四項物品當中。其中之一便是那小子手上拿的朱雀劍,還有一樣便是這一次被拿來當做武鬥大會優勝冠軍的獎賞.白虎靴。另外兩項則分別是玄武甲和青龍護戒。」

「!」

一行三人立在原地,滿臉愕然。不明白為何六太突然之間又願意將情報告知他們了?

「那麼、玄武甲與青龍護戒又分別位於何處?!」

絕冬聽到此,耐不住性子,拿開利廣的手,急急追問。

「臭小子你是誰啊?別人說話你插什麼嘴。」

有些慵懶的,視線緩緩掃過黑髮少年,六太挑眉反問。

「臭、臭小子?!」

聲量不自覺地拔高,絕冬簡直有種快氣炸的感覺。居然被這個外表看起來比自己還小的小鬼罵臭小子?!

「死小孩,從剛剛我就一直忍你很久了!一副臭屁樣也就算了,而且你那是什麼態度啊?我們好歹也是客人耶。」

死小孩? 

輪到六太目光一沉,聲音也跟著泛起隱隱怒意:

「不過是不請自來的客人,有什麼好得意的!況且你不過是沾了塙麒和利廣太子的光才能站在這裡,少在那邊自以為了不起。」

「死小孩!你說啥?!想挨拳頭嗎?!」

見絕冬捲起袖子亮出拳頭,六太也不甘示弱地叫出使令待命,打算絕冬若真敢輕舉妄動,他也不會跟他客氣。

當下氣氛險惡直降冰點,而那兩人之間也大有劍拔弩張、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


「──暫停一下。」

伸出雙手,利廣站在兩人中間制止即將開打的亂鬥。長髮的男子懶懶地打了個呵欠,歪過頭,揉揉酸僵的脖子,斜眼望著霞光滿室內的眾人,窗外,則是一片炫麗的橘紅。

「延台輔、絕冬,現在可不是兩位鬥氣的時候。黃泉的勢力日漸壯大,魔爪幾乎遍佈整個十二國,我們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浪費了,必須盡早解除黃龍的封印並說服他助我們一臂之力才對。」

墨夜的眼瞳,霜沉的語調,雖然微笑如沐春風,卻有一種冰天雪地的感受。

「嘖!算了。看在利廣的份上,懶得和你這個死小孩計較。」

收回拳頭,絕冬仍是一臉悻悻然。

「這應該是我的台詞才對。」

同樣召回使令,六太也是滿臉的不以為然。

苦笑地望著那兩個又互瞪起來的少年與孩童,利廣緊接著又問:「…延台輔,您知道最後二項封有四神獸靈體的物品在哪嗎?」

「不知道。」

這回六太的回答倒也乾脆。

「就連這一次被拿來當獎賞的白虎靴也都是二百多年前尚隆在黑市裡發現的。我是覺得與其浪費時間去慢慢找,倒不如去各地的黑市交易問看看,在黑市裡,只要出的起價錢,什麼神兵利器和重寶都有可能得到。」

「黑市…嗎?確實有值得一試的價值。這情報很有幫助,謝謝你了,延台輔!」

滿意地微笑著,利廣點頭後又續問道:

「尚有一件事請教,延台輔有關於黃泉軍近來動向的消息嗎?」

有那麼一剎那間,六太臉上的微笑似乎是僵了一僵,唇邊,一貫的上揚弧度有著微微的不自然。

該告知他們嗎?有關陽子的事…

陽子此刻身在黃泉的陣營之中,雖然目前仍不明瞭陽子究竟有何計畫,但若不說清楚的話陽子極有可能會再度遭到眾人誤會……

可是…

六太回想起方才唯君提起陽子時的冷漠眼神與嘲諷言語,若是真告知他們也未必會相信陽子單方面的說辭…加上陽子似乎也不想讓太多人知道的樣子,所以才會隻身一人混入黃泉的身邊…所以還是暫時幫陽子保密好了,先保持緘默不要多嘴,以免弄巧成拙、壞了陽子的計畫便不好了。

「…很遺憾的,恐怕這方面我是幫不上什麼忙了。」

強撐起微笑,六太捏緊了藏在衣袖下的拳頭,一臉歉然。

「不,沒關係的。延台輔您幫的忙已經很多了!」

微笑得像春風拂面,優雅而閒適地將手肘輕置於窗沿,奏國太子道:

「您只需要在一個月後將白虎靴準備好,等我們贏得武鬥大會優勝後領取便可以了。」

「武鬥大會?──這麼說,你也參加囉?」

有些訝然,但很快歸於平靜。六太了然於心地笑了,「真替遇上你的對手感到可憐呢,利廣太子。」

「呵…雖然白虎靴是勢在必得,但優勝卻未必一定會是我呢。」

別有深意地微笑,利廣的眼神越過眼前的六太落定於正一臉不爽的拉著唯君躲在角落抱怨不斷的絕冬身上。

「…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黑馬勝出也說不定。」

「?」

不解利廣話中何意,金髮男孩卻也懶得追問,反正這奏國太子向來就是喜歡搞神秘。

「啊、對了。現在提這件事或許有些冒昧,但延台輔要不要考慮一下和我們一起旅行呢?」

「啊?」

那一瞬間,六太懷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您應該有所耳聞吧?黃泉四處派人捉拿各國台輔的傳聞。」

…原來是指這件事啊……

「那麼,利廣太子的意思是說:只要和你們在一起便不會遭到黃泉軍的毒手,是嗎?」

「雖不是百分之百的保證,但好歹也能互相有個照應,不是嗎?」

奏國的太子挑了挑眉,笑意深了。

「…感謝利廣太子好意,但我拒絕。」

溫和且堅定地婉拒了利廣的提議,堇紫色的眸子中有著不容駁疑的堅決。

「我是雁國的麒麟、雁子民的台輔,我有責任與義務守護下一任新王登基前的雁國,必要時則和雁國共存亡。」

「…但是,死了的話就什麼都沒有了吧?」

不遠處的絕冬忽然沒頭沒腦的冒出這麼一句話,目光無畏地對上六太投射而來的視線。

「在帶給雁國新的希望之前,你應該最先考慮到的是自己吧?比起百姓公僕的君王,麒麟才是代表著民意與一國根基的玉座不是嗎?麒麟死了君王也會跟著死,沒有了君王的國家還有麒麟能安定民心,但同時失去了君王和麒麟的國家,人民就只能流離失所,無所適從。」

「──!」

在場眾人聽到這句話紛紛愣在當地,就連絕冬自己也一臉錯愕地摀住自己嘴巴,不明白自己怎會莫名其妙說出這樣的話。

「……你這小子到底在說些什…?」

下一秒,六太便感覺到一道寒透全身的顫慄感從腳底迅速竄升到頭頂,那樣的感覺,依稀記得六百餘年前也曾經有過那麼一次,那是和曾統領雁國成為北方第一富裕大國的稀代名君,與小松尚隆的第一次見面時。

「喂…這傢伙怎麼了啊?全身抖的那麼厲害,不會是生病了吧?」

絕冬有些擔心地上前,伸手想要碰觸六太時,卻猛然被如同驚弓之鳥的對方一掌拍開。

「…不要、碰我。…我沒事…一下子就會好的……」

話雖這麼說,但整個客殿內的氣氛,已產生劇烈的異變了。

緊接著,毫無預警的,燦金長髮的孩童,痛苦地彎下身去。冷汗涔涔。


「延台輔!」

「台輔?!」

一道黑影如疾風般奔馳至六太面前,彎腰,輕鬆地便將看起來痛苦至極的六太打橫抱起。

「你們一群人還愣在那幹嘛?!快宣黃醫。」

「朱衡…」

扯住眼前人的衣裳,六太的聲音有些沙啞。

「不能讓他們離開…特別是…那個不知名的黑髮少年……」

「台輔…?」

聞言不禁一愣,朱衡調頭將視線落定於那名看起來一臉茫然的平凡少年,雖不解六太用意何在,仍點頭承諾。

「臣下明白。」

將手上的六太交予同為三公之一的帷湍,並要他送六太回仁重殿讓黃醫診治後,朱衡隨即轉過身來向利廣等人要求在玄英宮中暫且住下,六太似乎有什麼要緊的事想要找那位黑髮的少年。

「咦~?!找、找我?!」

我、我剛剛什麼都沒做啊!頂多罵了他死小孩而已…該不會因為這樣就要被殺頭或監禁吧?!

利廣與唯君無言地互望一眼,方才六太的反應確實十分奇怪,而且絕冬怎會突然說出那樣的話也十分可疑,一連串的反應都讓人覺得事有蹊蹺。

並沒有多做考慮,利廣與唯君交換了一個取得共識的眼神後便一口答應了下來。

「…也好,那我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啊?!」

少年當場傻眼,「喂、利廣!」

「那麼,我立刻爲三位安排房間…請隨我來。」

微微一笑,朱衡向他們三人做了個請的動作後便率先轉身走上前去。

「……」

唯君一語不發地跟了上前。

看著前方的那兩人,利廣則是一臉無可奈何的聳肩笑了笑,朝絕冬露出一個大局已定無法更改的表情,隨後也快步的追了上去。

「啊…」

張大嘴巴愣愣的望著唯君與利廣的背影,絕冬嘴巴咕噥地吐出一連串無聲的詛咒,隨後甩甩頭,氣急敗壞的飛奔追上…

「…一個一個都這樣我行我素,我的意願如何怎麼都沒人問過啊?!───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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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稻荷狐太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