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八.依戀

 

「……」

溫暖的午後暖陽,自窗外吹送進來的徐徐微風,絕冬躺臥在床上已經昏迷了數晝夜的身軀,終於有了一絲細微的變化。

手指末梢微微地動了一下,沒多久,絕冬緊接著便眨了眨模糊且充滿酸澀感的眼,視線朦朧地對上上方一雙似曾相識的眼。


是…誰……?


「啊,你終於醒了。」

朦朦朧朧的,聲音的主人聽起來十分穩重有禮,那張模糊的面孔似乎曾在哪見過?

「還好嗎?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前兩天你被發現滿身鮮血的倒在城外的道路上,衣服也都破破爛爛的…本來還以為你傷的不輕,沒想到你居然毫髮無傷呢!」

隻手撐床,絕冬看起來還是有些疲累地自床上坐起,晃了晃仍有些意識模糊的腦袋,直到確定已完全清醒後,絕冬這才將視線移到床邊的男人身上。

對方有著一頭耀眼的茶色頭髮,鼻樑之上懸掛著一副眼鏡,微笑之中帶著睿智…

那張面孔,那個笑容…

「你……你是……」

「啊,小兄弟,你還記得我嗎?我們曾在才國節州的街道上見過一面,不知你還有沒有印象?」

利達微微一笑,將絕冬扶好,並在他身後墊了一塊軟墊,好讓他能在床上坐的更舒服些。

「嗯…利達先生是吧?」

朝利達點頭致謝後,絕冬用最快的速度環視了一遍週遭的環境,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但從屋內沒有多餘累贅擺設的裝潢看來,似乎只是一間平凡無奇的普通客房罷了。

「是你…救了我?」

「嗯…其實真正發現你的是一隊即將進城營業的商旅,他們在路邊發現了滿身鮮血的你,便將你帶進城來準備找瘍醫為你醫治…只是剛好被我們派出去尋找你下落的人發現,所以便將你帶回來休養罷了。」

溫和有禮的態度,不冷不熱的言談,利達給絕冬的感覺就是:淡然如水。

既不像陽子那般淡漠冷酷,也沒有文姬那種優雅隨和,更不像利廣那般聰明狡猾,利達就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清清淡淡的,卻讓人猜不透也摸不著他的想法。

「尋找我下落…?」

看來還是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下一秒,絕冬似想起什麼般地抓住了一旁利達的衣服,連忙追問:

「對了,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有兩三天了吧…不久前文姬還來看過你,並交代我若是你醒過來就到廚房拿東西給你吃。」

「文姬?」

這麼說…男人婆也在這裡囉?

「那…你有沒有看到有一個紅色頭髮綁馬尾,作男裝打扮的粗魯男人婆?」

「耶?」

粗、粗魯男人婆?

利達腦海中突然浮現昔日訪慶時,景女王那優雅無懈可擊且充滿王者風範的模樣,怎麼也無法跟眼前絕冬口中的粗魯男人婆聯想在一塊。

「這個…是有一個作男裝打扮的紅髮少女沒錯……」

「她人現在在哪裡?!」


她應該還不知道吧……我將她的劍給弄斷了的事。

不過,要是她有注意到劍沒有在我身邊的話,一定多多少少會聯想到吧?

到那時…我一定會被她碎屍萬段的啊~~~~~

與其讓她自己發現追問,我看我還是認命一點去自首認罪好了,這樣說不定還不會死的那麼悽慘……

啊啊,我短暫的人生,永別了啊~~~


「她現在正和文姬還有利廣在東邊的廂房裡為了今晚青碧樓即將進行的年度花魁選拔大會作準備呢…所以你現在就算去了可能也……」

利達話還沒說完,絕冬已經跳下床,匆忙地套上鞋子便往外面衝過去了。

「…見不到人…」

有些愣愣地望著絕冬已經消失在房間門口的背影,利達最後的幾個字隨著外面的落葉一同被風被吹到遙遠地方去了。

嘴角輕輕地揚起一道弧度,利達難得地笑了出來。

「…真的是一個很有趣的少年啊。」

 

───────

 

「可惡…到底在哪?」

絕冬佇立於廣大的庭園當中,分不清東南西北方向。

東邊廂房…啊啊,真是的!早知道就問清楚一點再跑出來就好了,居然在人家庭院中迷了路,真是……

正當絕冬不知道該往哪邊去時,突然聽見左邊廂房隱隱有聲音傳來…


「哇啊~好美喔!陽子殿下這樣的裝扮讓我忍不住想起先前在慶國時,您那無比美麗卻又威風凜凜的姿態呢!」

嗯?這不是文姬的聲音嗎?難道說…在這邊?

「嗯,果然很適合。以我對女人的鑑定眼光來看,看來今晚的花魁大賽,妳肯定是眾人的焦點!」

男人的聲音?啊,是那個叫利廣的傢伙吧。

絕冬躡手躡腳地靠近那三人所在的房間,偷偷從沒有關緊的門縫偷看著,卻只能看見文姬站在桌子旁,而利廣卻背對著自己,但沒有看到陽子的蹤跡。

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啊?也沒看到男人婆的人…該不會是被利廣給遮住了吧?


「啊,等等。陽子你這一邊的眉似乎有些太淡了…」

接下來,絕冬便看見利廣從一旁桌面拿起了一枝筆狀的東西,略微低下身去,似乎正在為坐在椅子上的人畫眉。

「…我說,利廣哥哥。」

「嗯?」

沒有發現一旁文姬散發出來的殺氣,利廣仍專心地替陽子畫著眉。

「我能不能請問一下,你為什麼會對替女孩子畫眉這種事那麼熟練啊?嗯?」

「這當然是因為我常替青樓中的遊女畫……呃!」

忽然醒覺說了不該說的話,利廣嚇得連忙丟掉手上的眉筆,搖手對文姬解釋著: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我在描繪人物丹青圖時練出來的……」

「你也掰得太硬了吧!!」

動手抄起桌上的一盒粉就是朝一旁的利廣扔去,奏國兄妹大戰似乎又即將展開…

原來文姬…是這麼凶暴的一個人嗎?我還以為她是我見過最溫柔可愛的女孩子咧…

幸好我平時似乎沒有得罪過她……

絕冬頭上無言地流下一滴冷汗。


似乎察覺門外有人,陽子不動聲色地抓起桌面上的一支髮簪,冷不防地便是朝門口絕冬的方向擲去:

「誰鬼鬼祟祟的躲在那裡,出來!!」

「哇啊~~~」

當場被嚇的跌坐在地,絕冬瞪大了雙眼望著千均一髮之際被自己的手給攔截抓住的髮簪,心想要不是自己反應快,那尖銳的華麗髮簪可能已經刺瞎了自己的一隻眼睛了吧?

「絕冬?你已經可以下床了嗎?!」

文姬來到門邊,這才看清原來躲在門外的不是別人,而是到了剛剛都還昏迷在床上好幾天的絕冬。

絕冬沒有反應,手中還是抓著那支髮簪瞪大了雙眼,似乎是被剛剛陽子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呆了吧。

「嗯…這小子不會被嚇傻了吧?」

利廣也跟著來到門邊,伸手在絕冬面前揮了揮。

「看,果然傻掉了。」

「……」

過了一會,絕冬才捏緊了手中的髮簪,咬牙切齒地從齒縫中擠出聲音來:

「…臭男人婆……不要隨隨便便的亂扔東西!要是不小心傷到人怎麼辦?!那是多虧了我反應快才沒事,要不然我豈不是早被妳戳瞎了一隻眼!!」

暴吼著,絕冬猛然推開站在門邊的利廣與文姬兩兄妹衝進房內,劈頭就朝坐在梳妝檯旁邊的陽子臭罵:

「不過是弄斷了妳一把破劍,妳有必要用這種陰狠的下流手段來報復嗎妳……」

陽子冷冷地抬起頭來,仰望著衝到自己身邊來的絕冬,剎那間的視線交會,竟讓絕冬猛然中斷了怒罵的話語,更在那一時之間失去了所有語言能力,只能瞠目結舌地望著眼前裝扮與昔日孑然不同的陽子說不出話來。


他怔住,望著她無言。

驀然心悸。嘩然,胸中有什麼冰封的一角崩落、融散。      

那曾經失落過的,

他……

眼前又隱約閃過一些模糊的片段。

一樣作著男裝打扮的紅髮少女對著一隻老鼠外型的半獸伸出了代表友誼的手…

在那高高在上的高台之上,底下萬民對著高台上盛裝打扮的紅髮少女發出了雷動般的歡呼……

華麗的殿堂之上,拍著桌子咆哮的自己與一臉冷然、眼神充滿抱怨不滿的紅髮少女為了某件事在爭執著………


視界一黑。

『砰。』

心臟劇烈跳動,血液上湧腦門。

『砰、』

瞬間,一股瘋狂的、無目標的思念在胸中點燃、爆開,強制膨漲。

『砰!』

激烈的痛苦劈心裂下。


「喂!」

一隻手猛然搭上自己的肩膀,當下驚醒了幾乎被那莫名感覺給吞噬掉理智的絕冬。

回過神來,絕冬這才發現自己早已冒了一身冷汗,而一旁帶著戲謔笑意的利廣正饒有興味地俯身看著他。

「怎麼啦,你這小子…該不會是被陽子現在的模樣給迷住了吧?」

「什…我才沒有!誰會被這種一點女人味都沒有的男人婆給迷住啊!!」

指著眼前的陽子大吼著否認,絕冬卻在視線對上一身華衣的陽子時,瞬間漲紅了臉。

有些怔怔地望著起身做最後整裝的陽子,絕冬發現,陽子那平時總感覺冷漠剛毅的臉部線條不但柔和了許多,就連眼神也在剎那間變的溫柔了起來。

微低著頭,陽子那長長的眼睫搧動著,翠綠的眼眸中波光流轉更讓此時的陽子帶了點與平時不一樣的脆弱與迷惘…

身上遊女的衣服讓陽子露出了曲線完美的頸項,那細緻而迷人的鎖骨…

絕冬的目光,忽然有點凝固。他總是明亮有神的眼瞳,瞬間有點迷幻的渙散,在望向陽子的片刻,多了點跳動的光芒。


什…什麼嘛!

平常都一副跩的要命的樣子還總是穿著男人的衣服,突然之間穿的這麼漂亮又化了妝…一點都不像是那個男人婆了!

絕冬有些艱難地吞了個口水,將視線掉轉開來,也許陽子現下的裝扮對正值成長期的絕冬來說還是太刺激了一點。

「小子,幹嘛一副色瞇瞇的表情?」

利廣那一看就知道不懷好意的表情再度呈現,突然伸手攬住剛好經過自己身旁想拿東西的陽子,利廣的話彷彿在挑釁絕冬似的再度傳來。

「嗯,雖然還是個小鬼,但畢竟也是個男人嘛,會對美人有反應也是正常的……」

「~~~~~~~~~~~~~」

什…什麼意思啊,這傢伙!

而且那隻手是在給我幹什麼?!居然那麼光明正大的環在陽子肩上…真正色瞇瞇的人到底是誰啊?!

怒瞪著利廣,絕冬的眼神一副就是自己心愛的東西被搶走的怨恨模樣。

「……」

徹底漠視利廣與絕冬之間的暗潮洶湧,陽子只是面無表情地揮開利廣抱住自己肩膀的手,拿到自己所想要的東西後便轉身對文姬道:

「文姬,時間應該差不多了,能麻煩妳幫我看看要去青碧樓的馬車準備好了嗎?」

「嗯!」

文姬爽快的允諾後,轉身要離開房間之前卻又給折了回來:

「對了,利廣哥哥。你也一起過來吧!」

「不過是去看迎接的馬車來了沒,做什麼連我也要一起…」

似乎不明白文姬用意的利廣不解地拒絕,卻當下立刻換來文姬充滿殺氣的冷冽目光。

「我需要親愛的哥哥幫我搬個東西,這答案可以嗎?利.廣.哥.哥~」

甜甜的微笑加上刻意拉長的尾音,利廣的直覺告訴他,最好不要現在違逆文姬的意思比較好…如果他不想被利達叨念到死的話。

「呃…忽然覺得我也應該去活動活動筋骨了,那我和文姬一會便回來,陽子妳就先做好最後的準備吧。」

沒有答腔,陽子只是微微頷首,隨後便又低頭做自己的事了。


目送著那對兄妹離去,絕冬仍有些不明白最後文姬朝自己微笑眨眼的用意。

「…好奇怪的一對兄妹。」

搔搔頭,絕冬將視線從門外掉轉回來,停留在不知正忙碌些什麼的陽子身上。

「喂!男…」

突然意識到什麼,絕冬即將脫口而出的“男人婆”又被他給硬生生吞回去。

可惡…沒事穿成這樣幹嘛啊,這樣一點都不像是個男人婆了。

猶豫了好一會,卻又不想直接呼喚陽子的名字,絕冬此刻就像個彆扭的小孩,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與往日孑然不同的陽子。

「嗯…那個,看妳們好像很忙碌的樣子,妳們等一下要出門去嗎?」

不然幹麻需要馬車,可能離目的地有一段距離吧。

彷彿沒有聽見絕冬的問話,陽子只是專注於自己手邊的事物,完全將絕冬當成了空氣或隱形人。

「喂!妳這傢伙,是故意不理人的嗎?!」

耐不住性子,絕冬只覺得被人漠視的感覺本來就不爽了,偏偏這次漠視他的又是個向來跟自己八字不對盤的人。

一把抓住陽子的左手,強行中斷陽子正在進行的動作,絕冬低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的陽子,兩人的目光冷冷相對,僵持著。

「…放手。」

試圖甩開絕冬的手,可絕冬卻抓得極緊,當下讓陽子有些不悅地微微擰起那雙好看的秀眉,道。

「不.要。」

吐了吐舌頭,絕冬看陽子終於肯理他,雖然臉色不是很好看,但絕冬還是笑開了臉。

「終於肯說話啦?我還以為妳想當一輩子的啞巴呢。」

「……」

不吭聲,陽子冷冷斜視絕冬一眼,當下用力地縮回自己的手,隨後便不再理會絕冬,再度專心於剛剛被強迫中斷的工作。

有些愣愣地望著陽子的決裂無情,掌中仍依稀殘留著方才陽子的體溫,絕冬忽然覺得左邊的胸口,一陣莫名的疼痛。


「……對不起。」

經過了幾分鐘,絕冬的聲音悶悶地自一旁傳來,當下令陽子有些錯愕地停了手,但仍是沒有抬起頭來。

「真的…很對不起。我明明知道,那把劍對妳很重要,我卻將它給弄斷了…就連計長主上的劍我也沒拿回來……妳明明是好意借我的東西,我卻沒有將它完整的歸還給妳,妳會生氣不理我也是正常的……」

絕冬愧疚地低著頭,額前長長的黑色瀏海覆蓋了他此刻的表情,絕冬的聲音也充滿了濃厚的自責與悔恨,看到這樣的絕冬,陽子忽然覺得有些心軟不忍。

「…我知道我很不應該,也沒有資格請妳原諒我…就算妳要打我罵我揍我都無所謂…可是能不能請妳不要這樣不理我……」

絕冬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就連聲音也都有些哽咽了起來。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這個才相識不過幾個月時間的陽子如此在意,也不懂為何自己會對她有所依戀…

只是下意識的,不希望她露出悲哀痛苦的眼神,不想她不理會自己,更害怕她會就此討厭了自己。

「…我以後也不會再處處跟妳作對,更不會再喊妳暴力女、男人婆之類的話語…所以,妳說個話好不好…不要不理我……」


看絕冬的表情活像是個即將被父母拋棄的小孩,陽子刻意忽略心中閃過的一抹心痛,自原地站起,一手輕輕放在絕冬頭上,雖然聲音仍是冷冷的,但已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沒跟你生氣。既然會將劍借給你,就代表了不論結局如何我都早已有所覺悟…」

「既然這樣,那妳……」

「───我是在跟我自己生悶氣。氣自己為什麼經過了那麼久的歲月,還是無法將過去完全的割捨…我氣的是,失去了那個人唯一留下來的劍,我還是無法忘卻對他的思念與對自己的憎恨…我氣的是,明明知道過去早已無法挽回卻又執著緊抓著不放的自己。」

第一次聽見陽子提起有關自己的過去,絕冬有些錯愕地傻了眼,感覺陽子溫暖的手滑過自己的髮間,然後抽回。絕冬剎那間有種難以言諭的心酸不捨。


突然有股衝動,在絕冬自己尚未察覺之前,他已經一個箭步上前,自陽子背後抱住了她。

雙手整個將陽子的纖細身軀包圍住,陽子有些錯愕地望著自身後環抱住自己肩頸的雙手,一時之間也忘了要掙脫,只是無法理解。

「…絕冬?」

「對不起…」

將臉埋入陽子裝飾了珠穗的紅髮,絕冬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怪怪的,是快哭了嗎?

「…笨蛋,我不是說了不是在生你的氣了嗎……」

聽著陽子沒好氣的低語,絕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就是想跟眼前的這名女子道歉。

讓她傷心痛苦了這麼久的回憶,自己卻一點都不知情…絕冬深切地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可恥與厭惡。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陽子……」

「……」

陽子莫名地覺得心底有一道暖流通過,融化了心中被冰封的某個角落。

猶豫了一會,陽子這才慢慢地將自己的手覆上絕冬環在自己肩頸上的手;既沒有推開也沒有拒絕,陽子只是靜靜地,任憑絕冬抱著自己。


只有在這一刻,陽子才終於感覺到永遠的安寧…雖然只是短暫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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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稻荷狐太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