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三.碎夢
絕冬一直在輾轉昏睡當中清醒過來,隨後又昏沉睡去…
他只知道,當他覺得全身高熱不退,身上火紋的傷口疼痛遍佈時,總有一隻冰涼的手,適時的放置在他額上,並且感覺到乾燥的唇瓣有著濕潤的壓力,彷彿有人正強迫性地讓他喝下什麼東西,緊接著乾渴的喉嚨便宛若一道清泉流過,那股冰涼瞬間往他的四肢百骸竄去,片刻便平息了他身上的高熱與痛楚。
一直到他好不容易恢復了一些意識,睜開依舊模糊朦朧的雙眼,眼前是一道黑影晃動,看不清眼前是誰。
伸長了手想抓住,卻發現自己的手臂竟沉重到使不出力氣。
張口,想說些什麼,或者想呼喚著什麼…喉嚨卻彷彿被火灼燒一般,疼痛到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然後,房間內,隱隱傳出有人低聲交談的對話。
「陽子殿下…」
文姬柔美的嗓音有些悲悽地懇求著:
「已經夠了…請您不要再為了取仙水而讓自己每一次總是這樣傷痕累累的……絕冬的傷勢也恢復大半了,瘍醫也說過他這樣的恢復速度已經算是奇蹟了,接下來只要好好靜養休息便可以了。您又何必因為自責而……」
「文姬…歷經過妖魔之亂的妳應該知道,妖魔無法碰觸受過祝福的仙水,一但不小心碰到便會造成形同腐蝕的效果。但是妳似乎忘了…這個已經和妖魔之王溶成一體的身軀,是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就算是碰到對妖魔而言有如劇毒的仙水,對我而言,只需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便會完全恢復。」
苦笑,陽子低頭望著,為了取能醫治絕冬身上傷口的仙水,而讓自己雙手佈滿了恐怖膿包,她很明白,這種現象只不過是暫時的,過一會便又恢復原狀了。
「陽子殿下!」
「夠了…別再說了。」
制止文姬再繼續說下去,陽子貫來冷漠的聲音竟摻雜了幾許苦澀。
「…如果我這麼作能夠彌補之前所犯下的重大罪孽,這點傷痛…又算的了什麼呢?」
「陽子殿下……」
文姬悲哀地望著陽子,不知該怎麼做才能撫平她傷痕累累的心,只能望著她,試圖從她那雙總是盈滿悲哀絕望的碧綠眼瞳中尋找到一絲對未來的希望。
「…這孩子後續就拜託妳照顧了。」
說著,陽子便起身站起。
「我一個人到附近走走順便巡邏一下是否還有追兵埋伏在這附近,文姬妳便和絕冬待在這屋子裡不要亂跑,我會設下這屋子的週遭結界保護你們的。」
「嗯……」
目送陽子離去後,文姬移至床邊將絕冬額上的濕毛巾取下重新打濕後換上,望著床上依舊昏迷不醒的絕冬,文姬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隨後也跟著離開了這房間。
絕冬知道,他從醒來過後便一直保有意識的…只是他的身軀卻完全不聽他的使喚,他連一根手指頭都無法動彈,喉嚨也一直似有烈火在焚燒一般的疼痛著,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從文姬離開後又不知過了多久,絕冬忽然聽見遙遠之處笛聲忽起,如投石入湖,激起層層漣漪,低沉似情人低語,纏綿至如歌如泣。
絕冬有些吃力地睜開那一雙清澈的眸子,側耳傾聽,玉笛聲由遠方隱隱傳來,熟悉的曲調如同在節州旅店的那夜,悲涼溫柔的黃泉碧落……
身體終於有了自己的意識,絕冬捂住胸口,勉強從床上下來走到桌子旁想給自己倒一杯水喝,怎料顫抖不已的雙手竟怎麼也使不上力氣,就連拿個茶杯都快要拿不住。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可惡…
對了,那場大火…之後究竟是怎樣了?
紫鳶呢?
紫鳶她…不知道最後有沒有獲救……
還有,自己失去意識之前好像還看到了一隻好像全身都鑲了上等翡翠的碧綠蒼龍…?
是錯覺嗎?
既沒聽過有這樣的神獸存在,也不曾見過有這樣的妖魔…
───應該不是妖魔吧?
妖魔是不會救人的,不是嗎?
那麼,果然是神獸的一種囉?
「…文姬?」
嘗試著呼喚最有可能存在的人,可是回應絕冬的卻是一片無聲的沉默。
「…不在嗎…」
那個紅髮的男人婆就別說了,不但自私自利更是冷血無情…不可能會在這裡的。
那麼,現在的這笛聲…為何會與節州旅店的那夜如此相似?
是她嗎?
會是她嗎?
絕冬搖搖頭,想否定這樣的可能性,然而那笛音哀切惆悵,讓絕冬的心不自覺地被這充滿深遠憂傷的旋律給牽引著…
打開房門,獨自一人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裡沿著花徑轉折,似曾相識的道路,對絕冬來說,彷彿一切有著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牽引著,引領著他前往命運安排之地。
然後絕冬看見,一名紅髮高高束起的少年正坐定於涼亭石椅上,鼻觸飄過淡香。
即使已是盛夏,園中仍百花齊放,池中蓮花的香氣十分雅致,然就算身入百花叢中,也不會混淆一絲的異香,何況那香,是絕不會弄錯的。
縱然百花之香各有獨特,卻也掩不住此香的清清,淡淡,冷冷,幽幽。
是她───
那個名為“陽子”,卻比寒冬冷月更加冰冷的男裝少女。
接著絕冬也看見了,離陽子的不遠處,文姬也端坐於一株紫藤花下,懷抱著琵琶,正與陽子吹奏中的玉笛合音,笛音與琵琶聲相揉合,混成一種溫柔但蒼涼的風韻…
那旋律,彷彿在年幼時,遙遠記憶中曾經從另一個男人的琴聲體會過。
一曲終焉,最先發現絕冬的是文姬,她望著絕冬臉上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的神情,加上他此刻身上穿的正是陽子的另一套絲綢白的男衫,整體感覺上似乎換了一個人似的。
也許是現下體質虛弱的關係,現下的絕冬如同一輪明月,清清冷冷的氣質與平日總是神采煥發的他,有些連不上邊來。
「絕冬…」
望著絕冬凝視著一旁陽子出神的側臉,文姬試探性地呼喚著。
「你受了那麼重的傷,剛醒過來不久,不好吹那麼久的夜風,我送你回房休息好不好?」
目光依然停留在陽子身上未曾離開,絕冬腦海裡依稀想起之前在火場裡曾經記起的一些模糊片段,那個身處於華麗殿堂中的華服女子,的確是眼前的這個人沒錯。
只是,為什麼?
在節州旅店之前,他應該是從未見過她的,那,瞬間閃過腦海裡的模糊片段若真是他記憶中的一部分,他究竟是在哪裡,又是何時見過她的呢?
突然想起之前計長託唯君帶給自己的書信當中,計長在信中所寫的文字───
<b>“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 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蕭聲動 玉壺光轉 一夜魚龍舞。
蛾眉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b>
先前還一直不解計長話中何意的絕冬,彷彿有點明白了些什麼般,沉痛地閉上雙眼,一會,絕冬的聲音才悶悶地自一旁傳來:
「…那個,文姬…不好意思讓妳為我費心了。如果可以的話…能讓我跟這傢伙私下談談嗎……?」
「這……」
望著絕冬與一旁始終悶不吭聲的陽子,文姬看著兩人的目光充滿了擔憂之色。
無語,文姬只是深深地凝望著這兩人一眼,隨後沉默地朝陽子微微點頭算行禮後便抱著琵琶離開了。
文姬離開後,絕冬與陽子互望一眼,彼此都沒有說話。
就在絕冬困惑著該怎麼先開口的同時,陽子已經又別過頭,與節州旅店的那夜一樣,彷彿當作絕冬不存在一般,再度執起腰間的玉笛,湊至唇邊,溫潤如玉的笛聲,不只引動晚風吹皺一池春水,更吹得身旁人的心思一陣紛亂。
絕冬凝視著專注於吹笛的陽子,雖然耳邊是輕如春風的呢喃曲調,卻讓絕冬心底有著止不住的嘆息。
「……喂,那時候妳不是嫌麻煩嗎?為什麼後面又趕過來了?」
在陽子身旁的空位逕自坐下,絕冬佯裝不經意地問道。
「…你該感謝文姬,若不是她,你早就死在那場大火裡面了。」
止住笛聲,陽子沒有往身旁看,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天空的那輪明月。
「嘖,想也知道像妳這種冷血又暴力的人怎麼可能會主動來救我!」
沒好氣地啐了一聲,絕冬賭氣似的別過頭去。
「不過…還是謝了。」
「───」
有些詫異地轉過頭望著身旁的少年,陽子發現絕冬居然整張臉都漲紅了。「你…」
「妳妳妳…妳別誤會!」
像觸電一般,絕冬整個人猛然自原地跳起,手忙腳亂地想解釋:
「別以為我是想跟妳道謝,那是因為計長主上曾說過“受人滴水之恩要懂得湧泉相報”,所以…所以……啊啊啊~~~我在說些什麼?!總之,剛剛說的全都不算!不算!!」
看著絕冬語無倫次的慌張模樣,陽子冷漠的臉部線條倏然柔和了起來,微微一笑。
「是嗎…那麼我就當作剛剛我什麼都沒聽到吧。」
「!!」
這回輪到絕冬傻眼了,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地再度坐下。
「…那個,就當作妳和文姬救了我的回報,等我傷好一點後,我也跟妳們一起去奏國隆洽吧。因為我的緣故,害妳們的旅程就這樣耽擱了吧……」
「只要文姬答應,我是無所謂…不過,我只希望你到時不要礙手礙腳的就好了。」
這、這傢伙───講話為什麼總是這麼不中聽啊?!
「妳說誰礙手礙腳的?!」
「…從我遇見你開始,只會受傷卻一點忙都幫不上的人除了你還有誰?」
隻手撐著臉龐,陽子對著身旁已經快要氣到七竅生煙的絕冬微笑著。
「妳、妳這傢伙───」
絕冬快氣炸了,胡亂從一旁樹梢折下一段樹枝扔到陽子面前:
「決鬥吧!一決勝負!!要是不讓妳瞧瞧我的厲害,我就不叫絕冬!!」
「…別傻了,你重傷未癒,現在找我挑戰只是自尋死路!這樣我和文姬將你從鬼門關前救回來也失去意義了。」
「啊啊啊啊───妳這傢伙,說的好像妳贏定了似的!我要是無法打敗妳,我就拜妳為師,當妳的弟子任妳使喚!!」
「…那我勸你還是從現在開始學習怎樣磕頭拜師吧。」
嘲笑似的丟下這句話,陽子像在摸寵物一般,伸手摸了摸絕冬的頭。
「不過還是過陣子吧,等文姬的事解決後,你想跟我打幾場我都奉陪,現在你還是專心養傷為主吧。」
不悅地拍開陽子的手,「不要把我當小孩子!我已經十五歲了!!」
「但還是小孩子啊。如果不想別人將你當小孩,至少你的言行舉止就該成熟一點像個大人,不是嗎?」
「~~~~~~~~~~~」
找不到任何話可以反駁,絕冬氣呼呼地衝回房間去,臨走前還指著陽子扔下戰帖:
「臭男人婆!妳走著瞧好了。遲早有一天我一定要讓妳對小看我的事感到後悔!!!」
「……」
微笑地目送著絕冬的離去,陽子眼中好不容易出現的光彩在絕冬離開後沒多久又再度暗了下來。
真不可思議……那孩子,似乎只要有他在,所有的煩惱憂愁都會瞬間煙消雲散似的……
<b>“絕冬”</b>……是嗎…?
也好,雖然人類的性命在長命的妖魔面前不過是短暫的過眼雲煙,不過這孩子的未來卻似乎很讓人值得期待…
也許有昭一日,他也會成為足以改變這整個十二國未來走向的不可或缺人物吧…?
回想起絕冬離去前所下的戰書,陽子臉上忍不住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臉上也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簡直是笨蛋……」
可目光觸及自己手中所持的玉笛時,陽子的心卻驀然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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