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四.暗濤
常世中,若問哪一家酒樓最氣象恢宏,那誰都會告訴你───奏南國首都隆洽的龍鳳閣。
龍鳳閣,乃談笑風生之處,吟唱風流之所。
無論是江湖好漢,或是文人騷客,都心嚮往之。
不說連御廚都瞧不在眼裡的楊大師父的手藝,光是龍鳳閣中那幾樣隨意擺放的連城珍寶,已讓客人在那裡一坐就覺得心滿意足。
在數日後的一個清朗天色下,絕冬、陽子與文姬等人正從龍鳳閣前,徐徐而過。
絕冬一身樸素的青衣,正昂首興致勃然地望著隆洽城的繁華景象…
而他身旁的陽子卻低著頭,只因為她那頭極為罕見的紅髮與帶著中性氣質的美麗容貌,都讓猛然瞅見他的路人紛紛側目。可暗藏在她眼眸中的驕傲冷漠,卻被隱藏得極好。
「哇啊~奏國真不愧是常世第一大國!這隆洽城真是超級熱鬧的………」
絕冬一邊驚嘆著,一邊像劉佬佬逛大觀園的鄉巴佬模樣四處張望。
「對了,男人婆!妳跟文姬到底趕來隆洽是要幹什麼啊?這一路上我都還沒機會問妳們說…」
男人婆?
陽子額上的青筋再度冒出,但還沒來的及發作,一旁的文姬已經苦笑著安撫,並接口回答絕冬的問題。
「其實…奏南國現在已經岌岌可危了。我父…不,宗王不知道被什麼魔物給蠱惑,整個人都變了。終日留連於一家名為“青碧樓”的青樓,不但不理朝政,甚至連回宮的時間都由每週一次變成每月一次,最後更是連回宮都不回去了…」
「耶?」
絕冬有些難以致信地瞪大眼睛,無法想像昔日計長口中那睿智又賢明的常世第一君王櫨先新,居然會沉迷墮落於青樓之中無法自拔。
「宗麟昭彰雖然一直企圖勸說宗王回心轉意,但卻一點用處都沒有,最後終於有了失道的象徵…所以,所以…我和兩位兄長十分擔心奏國的未來,本想向采王求助,卻在途中遭人暗算,我與兩位兄長也在混亂之中失散了。千均一髮之際也是陽子殿下救了我,於是我便拜託陽子殿下跟我一起回奏,幫我尋找蠱惑宗王的元兇究竟是什麼……」
「耶?這男人婆有這麼厲害嗎?連宗麟都找不出蠱惑她主上的原因,這男人婆卻可以???」
歪著一邊頭,絕冬還是無法明白為何連麒麟聖獸都辦不到的事,陽子卻可以?
「這是因為陽子殿下她……」
文姬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將陽子曾經就是差點毀滅了十二國的妖魔之王的事說出。
「…文姬,不用跟這小子說這麼多,反正他也不會懂。」
輕描淡寫的帶過,陽子清冷絕俗的容顏平淡到不起任何一絲波濤。
「是……」
「喂!臭男人婆,妳啥意思啊妳?!什麼叫跟我說了也不會懂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冷冷地回應絕冬的暴跳如雷,文姬眼見這兩人之間的戰爭似乎又要開始,連忙拉住一旁拔劍就要跟陽子一決勝負的絕冬,要他別總是那麼衝動,陽子其實沒什麼惡意的。
「但是!」
不甘心的指著一臉冷漠的陽子,絕冬幾乎快被陽子那種冷冰冰又目中無人的態度給氣死了。
「可惡!氣死我了~~~~~~~~~~~~~~~」
雖然這些日子以來陽子一貫就是這種冷淡的態度,但絕冬還是無法接受陽子這種始終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突然間,陽子停下腳步,側過身子凝視著一旁龍鳳閣的露台,似發現了什麼異樣。
「?」
走了兩步,見原先走在前頭的陽子突然停下,絕冬不解地抬起頭順著陽子的視線望去。
「…幹嘛?妳在看什麼?」
「…沒什麼。」
轉頭對上絕冬的視線,陽子更形冷漠地別過頭。
「這隆洽人來人往,不似荒郊野外會有那麼多危險,就算只有你一個人陪著文姬也沒關係吧?」
「耶?什麼意思?」
…搞什麼…這傢伙好像發現到了什麼…?
「不要問那麼多,照我的話去做。你和文姬先去找下榻的旅店,我一會便過去找你們!還有,記住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文姬。」
說完,陽子也不管絕冬的反應如何,拿著劍,長長的紅色馬尾一甩便往人潮洶湧的龍鳳閣走去,沒多久便消失在熱鬧非凡的大門裡了。
「………」
那傢伙…到底是發現了什麼…?
有些不能理解陽子的行徑,絕冬雖有些擔心是否是因為自己才引起陽子這樣的反應,但直覺又覺得不可能,搖搖頭,不願浪費自己心思在揣測陽子的怪異態度上,絕冬正想轉頭找身旁的文姬一起去尋找今晚準備下榻的客棧時,抬頭卻發現一旁突然響起一道驚喜的聲音,同時文姬整個人被一個全身罩著斗篷的怪男人給緊緊抓住了雙肩。
「文姬……?!」
「誰…?」
文姬先是驚愕地回首,卻在發現對方是個看不清其面孔的怪人後,腦中瞬間閃過先前在才國所遇到的,打算挾持自己威脅奏國王室的刺客群…頓時文姬驚恐地激烈掙扎起來。
「放開我!!」
「!!!」
聽見了文姬慌亂的悲鳴,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絕冬,想起方才陽子要自己保護好文姬的交代,下意識拔出身邊的長劍便是朝那抓住文姬的怪人揮過去。
「你這傢伙…給我放開文姬!!」
───────
另一方面,剛剛從龍鳳閣的露台上感受到一股銳利視線的陽子,從一踏進這個地方開始,便強烈地感受到有一種極為熟悉的氣息。
那是,她仍是妖魔王身分時候便十分熟悉的,同時也只有上位妖魔才會有的,濃厚的血腥殺戮氣息。
「………」
消失了?
將整個酒樓都給搜過一遍後,依然沒有發現任何異狀的陽子,若有所思地獨自佇立在無人的陰暗角落裡。
是被逃掉了嗎…?還是說因為發現了我,所以將自己的氣息給藏匿起來融入人群之中了?
「…聖柳。」
幾番思量之後,陽子認為,妖魔的事應該借助妖魔的力量,因此便低聲呼喚隱身於自己身邊的蒼龍名字。
『───主上。』
地面的陰影處傳來只有陽子才能聽見的低沉嗓音。
「你能分辨的出來嗎?剛剛的妖魔氣味…你知道是屬於哪一類的妖魔嗎?」
『是綦穈。』
「綦穈?」
『是的,那是能看穿人心弱點並加以控制利用的一種高級妖魔,外型與賓滿相似,但呈煙霧狀,不具一定型體,可附身於人類或仙人身上…只要內心有所空洞縫隙,隨時便會遭其入侵控制。』
「是嗎……那可有牠附身於人體時的辨認方法?」
『秉主上,辨認方法…無。───唯一可以辨認是否遭綦穈附身的,唯有妖魔方能察覺到同類的氣息。』
「…我明白了,退下吧!有事我會再呼喚你。」
『謹遵御意。』
遣退聖柳後,陽子再度謹慎地環視一眼這人潮鼎沸的龍鳳閣,確定無任何異樣這才冷冷地轉身掉頭離去。
───────
直到陽子的身影走出了龍鳳閣的大門,位於酒樓頂端的貴賓廂房的竹簾子這才緩緩掀開了一條縫,露出了一張稚氣未脫,年紀看來與絕冬相去不遠的少年臉龐。
「謝利。」
端坐於廂房最內部,緊鄰著靠窗位置的一名身材瘦高,臉上覆著半邊黑色面具的男人,聲音低沉地喝止著那正企圖將另外半顆頭顱鑽出竹簾子外的青髮少年。
被點了名的少年有點尷尬地吐了吐舌頭,將頭給縮了回來,並再度將竹簾子給放下。
「主上,那個紅頭髮的傢伙不就是主上一直處心積慮想得到的?那幹麻不現在就將他抓起來啊?」
「謝利,你太無禮了。竟然這麼對主上說話!」
一旁正演奏著優美音律的紫髮琴師見青髮少年竟對覆著黑色面具的男人如此不敬,忍不住攏緊了兩道柳眉,美麗的面孔也明白地透露出了不悅。
「吵死人了,紫鳶!琴師就乖乖閉上嘴巴彈妳的琴,我又不是在跟妳說話。」
沒好氣地給了紫髮少女一個白眼,青髮少年伸手抓起桌上的花生米就往空中一拋,並張嘴接住。
「謝利,你!」
少女猛然自原地站起正想動怒,卻被一旁始終保持緘默的另一名年約十八、九歲的灰髮青年給制止了。
「謝利大人!紫鳶大人!在主上面前請自重。」
「什麼啊…裶祤,你是站在哪邊的啊?你是本少爺的隨從吧?那就應該幫著本少爺好好教訓一下那個不知道自己身份有幾兩重的破爛琴師,讓她好好認清一下,當別人在說話時就不要隨便插嘴!」
鄙夷且譏諷地瞄了一眼已經氣得臉色發白的少女一眼,青髮少年還得意洋洋地拿著手中的花生米丟向對方。
「謝利…再說下去我便不饒你了。」
一直以來都無視謝利與紫鳶之間過節的黑色面具男人終於開口,低沉的嗓音冷冷地警告著謝利,就算是開玩笑也該知道分寸。
「!」
謝利清秀的臉龐浮起了一陣遭受難堪的紅暈,只見他似乎忍無可忍地握緊了拳頭用力捶向桌面後站起:
「那好,接下來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意思行動,可以吧?!主.上!」
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齒縫間擠出話來,謝利垂於臉頰旁,裝飾著髮穗的長長青髮似也感受到主人的憤怒,在空中蕩起一道青色的弧度。
「…隨便你。」
依然是感覺不到任何感情的嗓音。
「哼!」
冷哼一聲,謝利甩著青色的長髮剛想轉身離去,身後卻又傳來男人清冷如水的淡薄聲音。
「謝利…不准對那紅髮的少年出手,你應該明白吧。」
「知道啦!你要說幾次啊?!」
暴吼著,青髮少年動作極粗暴地掀開門口的竹簾,鑽進酒樓內的人群之中,一下子便失去了他的蹤影。
「裶祤。」
「臣下在!」
自方才便始終都面無表情的灰髮青年對著坐在窗戶旁的男人低下了頭。
「去跟著謝利,別讓他因為莽撞而作出任何愚蠢的行動來。」
「謹遵御意!」
語畢,裶祤的身體便像融化了一般,在地面形成巨大鵬鳥的陰影,隨後便消失了。
「主上…」
一旁的紫鳶有些困惑地望著又開始凝視繁華街道沉默飲酒的高大男人,目光停駐在對方長及腰部的黃銅色長髮上。
「紫鳶也和謝利擁有相同疑問…為什麼不趁現在將那紅髮少年抓起來呢?就算對方劍術再厲害,相信只要讓裶祤和葅蕍聯手,一定也能手到擒來的…」
「光是那樣還不夠。」
男人的目光突然凝固,停留在不遠之處的一名紅髮少年身上。
「不夠?!」
連高級妖魔中的裶祤和葅蕍一同聯手都還不夠?!那紅髮少年究竟是……?
「不管是獅狼原形的葅蕍或是鵬鳥原形的裶祤,他們都不是“那傢伙”的對手…」
男人隔著黑色面具的目光冷冷地望著包圍在紅髮少年週遭,無形且透明的翠色雷電結界。
…───聖柳。
黃海眾妖魔中,與饕餮.傲濫並列齊名的最強妖魔,並且一同擔任妖魔之王左右護法的蒼龍……
除非是具有饕餮等級的妖魔,不然,想突破他所設下的防護結界接近那紅髮少年根本是白日作夢。
一直到現在…即使是連傲濫都捨棄了的王,你卻仍忠心不二地隨侍在身側嗎…?
───聖柳,從以前開始一直到現在,你到底要妨礙我到什麼時候!
男人手中的黃金酒杯猛然被捏碎,被嚇了一跳的紫鳶轉頭望著身旁的男人,望見對方倏然冷冷暗沉的目光時,紫鳶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
「可惡…我叫你放開文姬聽不懂是嗎?!」
一聽見一旁傳來一道尚未度過變聲期的稚嫩童音,披著斗篷隱藏相貌的男人忍不住愣了一下,不過在他發愣的同時,絕冬手上的劍就已經砍了過來。
為了避免受到直接衝擊同時連累文姬,他連忙推開文姬後側身閃開,不過身上的斗篷已經被劃破了一道痕跡。
「喂!等一下,你這小鬼在搞什……」
他叫了一下,但絕冬同時已來到他面前,迫不得已,男人只好先做出防禦。
這一劍砍來時他幾乎以看不清的神速抽出暗藏在斗篷底下的銳劍,含帶隱約殺氣的長劍與純粹防禦狀態的銳劍相撞,僵持了幾秒,他借力朝後一躍,並抄起一旁攤販的水果朝絕冬襲擊而去。
鮮紅的大蘋果遇上絕冬手中的銳利長劍立刻被一削為二落於地面,絕冬繼續搶進攻擊,不給對方分秒放鬆的時間。
男人微瞇起眼,抓住了絕冬揮劍時所露出的剎那空隙,開始回擊,劍與劍的激烈對戰交纏,迸出了點點火花,突然間對方手腕一轉,絕冬感覺到手中的長劍有一道不可抗拒的強大震動,隨後手臂一陣痠麻,手中的長劍便在下一秒脫手飛出,落在數公尺外,斜插在一個賣包子的攤販車上。
「!」
失去了兵器的絕冬一愣,眼見男人的下一波攻擊又將來到,連忙側身閃開,但是沒有多久便被對方給逼到了牆角動彈不得。
「…現在,我倒要問問你這沒幾歲的孩子,為什麼要拿著那麼危險的東西不分青紅皂白的亂揮啊?」
「少囉唆!誰是小孩啊?!我已經十五歲了!而且分明就是你想對文姬不利我才叫你放手的好不好!!」
即使被人拿劍抵在咽喉處無法動彈,絕冬還是不甘勢弱地大吼反駁。
「絕冬!!」
眼見那男人將劍鋒對著絕冬的咽喉,文姬當下臉色一變,驚慌失色地喚著絕冬的名字。正想衝上前去時,一隻手突然抓住了文姬的左肩,要她留在原地…
下一秒,絕冬越過了正面對著自己的男人肩膀看見,一道紅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飄來,幾乎是同時,陽子殺氣乍現並拔劍朝男人揮出犀利無情的一劍時,男人也彷彿察覺到空氣中暗藏的浮動,當下放開絕冬回身迎擊,雖然擋下了對方的冰冷劍勢,但男人身上的斗篷卻被對方所發出的多道劍氣割破,露出了始終暗藏在斗篷下的真實面容…
和襲擊而來的那一頭醒目紅髮的人相反,男人隱藏在斗篷下的是一頭僅只是鬆垮繫在腦後的黑色長髮,英俊端正的面孔因方才的劍氣而有幾處受傷,正流淌著鮮血…
那容貌,是文姬再清楚不過的,同時也是陽子所曾經熟悉的面孔───
「…是你…?」
陽子有些難以致信的低喃碎語。
在看清了眼前陽子的相貌後,男人也露出了微微吃驚的表情。
「…真沒想到居然還會在這裡再見到妳…從那之後,已經過了數十年了吧…….」
當兩人確定了對方的身分之後便互相將劍收起,同時文姬也看清了一直隱藏在斗篷下的男人的臉。
「利廣皇兄!!」
輕擁住喜極而泣的文姬,利廣望著週遭越來越多圍攏過來的人潮,抬頭朝不遠處的陽子提議道:
「這裡不方便說話,先跟我來吧!」
陽子沒有任何表情地伸手扶起一旁受了點輕傷的絕冬,沒有做任何回答,只是沉默地朝利廣點點頭。並隨後便拉著絕冬跟在利廣與文姬身後走去…
當眾人所有的注意力與焦點都聚集在那四人身上時,沒有人注意到,有一道青色的少年身影走到了賣包子的攤販前拔起了絕冬的劍,小販望著對方那逆光的身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拔起了那把刺穿了他蒸籠的鋒利長劍,帶著陰冷且充滿譏諷的笑意,很快地轉身並隱沒在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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