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色的雪覆蓋了大地,在這正值隆冬的寒冷季節,彷彿連人的心都一併凍結了般…

一連串急促而又帶著躍動欣喜的步伐聲打破了這屬於冬夜的寧靜。


「主上!主上!您瞧,御花園裡的梅花開了耶~~~」

一名身著厚重雪衣的墨髮小男孩,一臉發現新大陸般的驚喜神色,手上拿著剛剛才纏著塙麒.唯君替自己折下的一支紅梅。

「您瞧!是不是很美?初綻的紅梅在白雪之中,那模樣真是好看極了~~~」

「……」

被一群侍女環侍在側的金冠君王,瞧他左持一本奏摺、右拿毛筆批閱,披垂著那頭及腰的黑色長髮任侍女們把玩著…睡眼惺忪地半瞇著眼瞥了一眼底下興沖沖的男童,隨手接過男孩遞給自己的那支紅梅。

「…又到了冬梅盛放的時節了嗎……?」

「?」

不明白為何計長接過那支紅梅便開始發起呆來,小男孩歪著頭看著那高高在上的君王,雙手放肆地攀上君王名貴的衣袍,仰望著高大男人的小臉很明顯的充滿困惑。

「主上?」

被墨髮孩童喚回飄忽的思緒,計長淡淡一揚手,週遭的女侍們全都明白且有禮的退下了。

半凌亂著身上沾有微微脂粉香氣的衣袍,男人放下手中的奏摺與紅梅,彎腰傾身抱起眼前這名天帝交付於他,且已被他扶養了將近五年的稚童,抱著男孩,計長若有所思地走出溫暖的宮殿外,來到那滿佈積雪的庭院。

抬頭仰望著那飄著紛飛雪花的夜空,拗不過懷中稚童的請求,計長行至園中早開的那株梅樹前,伸手攀折下另一支紅梅遞給那從一開始就對紅色有著莫名執著的男孩。

放下懷中的男孩,看著他一臉興奮地持著紅梅在白雪紛飛的御花園飛奔跑跳,計長的思緒又不禁沉澱入那已經幾乎快一年不曾想起的,冬雪的記憶。

「……主上雖是不老不死之身,但一個人衣裳單薄的在這溫度冷寒的雪地中發呆,是打算若是稱病便可以賴掉朝議嗎?」

清冷的聲音在身旁響起,計長回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的半身不知何時已來到身旁,只見他懷抱著已經玩累而沉沉睡去的黑髮幼童,另一隻手上則拿著溫暖的雪裘,細心地將懷中幼童整個包裹住,深怕他因這隆冬大雪而受寒。

「呵…台輔此言差矣,朕不過是在觀賞冬日雪景,看的一時之間有些出神罷了。台輔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解釋之餘還不忘反將唯君一軍,這對主從似乎一天不互相用言語刺激一下對方就會渾身不舒服似的。

「若是主上在朝政上有觀賞這冬日雪景的一半專注用心,便是巧國之福了!只怕主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冷冷地再度反擊回去,唯君哪會不明白,計長豈是在看雪,那目光分明落在那帶雪紅梅上,透過那縷艷紅,怕是又勾起了深埋心底的無端心事罷。

「哈哈哈哈~~~知朕者莫若唯君矣。」

豪氣的擊掌大笑,巧國君王轉身帶頭先行走入溫暖的宮殿當中,而塙台輔.唯君也抱著昏睡中的孩童隨行在後。

入殿後,計長逕自在桌案之旁坐下,一旁待命的女官動作迅速俐落地為塙王獻上一杯熱茶;塙台輔則自顧自的走至計長的寢榻旁,將懷中睡得正熟穩的孩童安置其上,並細心地拉來錦被替他蓋上。

「唷~雖然平時你總嫌他吵的要命,但現在又看你對他這麼倍加呵護…嘖嘖嘖,朕怎從沒見你如此關心過朕啊?還是說…畢竟仁獸的本性終究是無法改變的吶,唯君?」

啜飲著熱茶,計長一邊看著唯君難得的溫柔神態,一邊還不忘損損自家那個向來只會口出毒言的半身麒麟。

「…臣下的惻隱之心只用於弱者與稚童,這二種主上皆不歸屬在內,所以對主上用不著臣下的仁慈之心。」

「欸,不是說了不離御前,不違詔命的嗎?怎麼,麒麟原來是一種說話不算話的生物啊?」

「…那得看對象是不是真的能讓臣下說話算話。」

「呵…好犀利的言詞。這話真讓朕不禁想起………朕,真是那麼一個不值得信賴依靠的男人嗎?」

苦笑,計長放下手中僅剩三分之一的熱茶,目光投往窗外靜靜紛落的銀白大雪。


巧國雖不像戴國位居極北的偏寒之地,但首都傲霜山卻也是整個巧國境內最高聳挺拔的一座山,其名既為“傲霜”,即使在盛夏之際,位於山頂的翠篁宮仍是始終在清晨傍晚之時降下點點白霜,在隆冬之際,更是雪花紛飛,任是動人。

計長伸出了手,承接住自窗外飄進來的一點霜雪,看著掌中霜雪因屋內的溫暖而溶為一灘清水,握緊了拳頭,計長的思緒漸漸隨著那隨風舞落一地繽紛的白雪逐一遠去……

 

───────

 

斷崖,西風,細雪,落日在天邊。

早花開盡,山間猶有些青松翠竹,點映著些許生機。

斷崖傍著山邊,崖前只有一株孤梅,枝骨料峭,花紅如血。

梅下有墳,墳前有人,人如烈日驕陽,卻似比崖邊的皓皓白雪更加清冷。


她就這樣默默的站在孤樹下,站在細雪裡,不言不動,似乎眼中已不見天地,只剩下面前如血的梅,孤寂的墳。

梅吐胭脂,映得殘陽也失卻了光彩;眉眼冷然,襯得細雪也不比那一縷冰寒。

計長撐著一柄紙傘朝她走來,卻只遠遠的站下,不曾靠上近前,眼中也沒了天地,只有梅下墓前伴雪的人。


暮色漸起,霞光流散,雪夜卻仍升起了一抹淡月。

月清,月更冷。


「───陽子。」

計長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問著自妖魔之亂後,已經重複了七年的問題。

「妳…還是不願隨朕回翠篁宮嗎?」

北宮的位置始終為妳停留著,而妳…卻還是連一點機會都不願給朕?


梅下的人好似根本聽不到他說話,更像是完全不知道已有人闖入了她自己雪中獨思的天地。


「…現今的妳,連一句話語也吝於施捨予朕?」

等了七年都是如此,在這七年之前更漫長的歲月也都是一樣,所以計長並不覺得什麼意外,卻難掩心中的失意。


梅下的人淡不可聞的輕嘆了一聲,慢慢的轉過身來,現出一張豔冷冰絕的容顏來。

她站在梅樹下,站在孤墳旁,淡淡的掃了計長一眼,卻沒有說話。

雪,細細的垂著,月光變的有些朦朧,淡的像籠了層輕紗一般,讓眼前的艷髮女子看來輕盈的如月隨風。


「───七年了,妳每年的今天都來這裡伴著蒼帝站上一整天,而朕每年的今天也都要來問妳同樣的一句話……朕想知道,妳還想讓朕問多久?問到什麼時候?」

來自巧國的君王看著她,語氣中有著濃濃的無奈和嘆息。


「我…一直想謝你,如果不是你,同時失去了君王的慶和雁絕對不會僅只是今日所見的那般模樣。」而是更加悽慘荒涼吧……

梅下的女子終於開了口,那聲音竟也如晶玉一般剔透,卻不留一絲溫度。

「巧與慶、雁本就有邦交,發生了這等浩劫也非眾人能料想的到,朕不過是盡了朕該做的本分罷了…」

「縱是如此,也還是感謝塙王陛下。只是,陽子如今不過是個罪人,高攀不起塙王陛下尊貴之軀。」

梅下的紅髮女子輕拂去梅花上的雪塵,冷冷的回應這位時至今日都還對自己仍舊癡心不悔的才子君王。

「為何妳總要如此固執?失去了景王的身分、失去了妖魔之王的地位…除了不老不死外,已經一無所有的妳,究竟是什麼讓妳還要如此頑固?」

縱使是溫和如計長也不禁沈不住氣的大聲道。

「我無法決定成為怎樣的人,我也一樣無法決定要不要延續這條性命,我只是被迫的活著,就算想死也無法死去,只能苟延殘喘的被動式活著……至少,我能決定要不要入住翠篁宮的選擇。」

梅下的人仍舊是淡淡的,只是話語中不經意地流洩出一抹痛徹心扉的悲傷。

「…讓朕照顧你,屬於朕,真的是…那麼令妳厭惡的事嗎?」

計長想走過去拉住她,卻又縮回手,喃喃道。


朕就…那麼不值得妳托付一生的幸福嗎?

朕要怎麼做,才能尋回妳昔日的笑顏?

朕要怎麼做,才能開啟妳層層冰封的心扉?


「我並沒有厭惡塙王陛下,只是,陽子如今只是個拋棄了過去的人,我只有現在,不屬於常人,不屬於妖魔,什麼身分都不是。───僅只是常世中悠悠獨活的一縷孤魂罷了。」

梅下的女子聲音更寒,淡然道:「請恕陽子失陪,塙王陛下。」

語畢,只見紅髮女子回身折下一段梅枝後,便慢慢的從計長身邊走過去,再也不肯回頭的向山下走,手中只帶著那枝與她髮色同樣艷麗如血的孤梅。

梅艷如血,人如冰雪。

「…陽子……」

蹙眉握拳,計長只能低語呼喚著女子的名,卻沒有追上去。


追?還是不追?

追了又能如何?不追又怎會死心?

有昭一日,他......是不是也能有放棄死心的一天?


風過處,有寒香拂面,美人和月摘梅花。

雪,仍下,薄薄細細的,卻飄落不停。

山崖在山間,崖邊有孤梅,梅下…僅孤墳。

斷崖,西風,細雪,淡月只半邊…

 

───────

 

「───」

突然感覺膝蓋上多了一道重量,計長自遙想中回過神來,低頭這才看見原先應該在寢榻上睡的正熟穩的黑髮孩童,不知何時已清醒過來,此刻正趴在自己的膝蓋上,睜著一雙墨色大眼抬頭仰望著自己。

環顧週遭,隨侍的女官和唯君不知在什麼時候都已悄悄退下,偌大的正寢僅剩自己與那名喚“絕冬”的孩童罷了。

伸手抱起稚齡幼童,計長行至放置古琴的桌案旁,讓稚童坐在自己膝上,燃起一旁的熏香,計長修長的手指拂上琴弦,從容撥按,樂聲輕起。


“錚───”


琴聲驟起,若疾風暴雨劈面而來,瞬間奪人心神。

細聽,隱有金戈鐵馬之意。

一雙手,按撥挑抹,張弛有致。

轉而琴聲一低,有若嗚咽,萬般壓抑。

忽地,倏然又是一個拔高,用弦極險,卻讓人覺得心被琴聲勒著,痛而難已割捨。


小絕冬趴在桌案邊,第一次聽見計長的琴聲如此險峻急快,他不禁對這充滿悲慟的旋律感到有些畏懼,剛想伸手拉住計長的衣袖要他別再繼續彈下去時,小絕冬卻發現怎麼天空開始下起雨來?

落在自己粉嫩小手上的雨滴,一滴、二滴……卻沒有更多了。

雖然不明白為何無端會下起雨來,但絕冬憑著直覺還是發現了不尋常的氣息,沒有抬頭觀望,也不再伸手制止,他只是安安靜靜的,等待計長一曲終歇。


「…或許,天終注定能融化妳心中冰雪的人並不是朕。只是,朕一直不願承認罷了……」

聽見計長自言自語似的低喃,小絕冬不解地回首望著面頰上淚痕猶自未乾的巧國君王。

「主上…?」

彷若沒有聽見小絕冬的呼喊,計長依舊深陷自己的回憶與急風驟雨般的琴音之中。


…那次之後,雖然朕已不再前去那裡,但妳呢?

妳是否仍舊每年的那一日,乘著西風,冒著細雪,不畏風雨地守候在那株紅梅與蒼帝的墳旁?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做塵,只有香如故……───」


只有香…如故……?

不明白計長最後話語中的涵義,絕冬在古琴的旁邊看見了先前自己要唯君折給自己,而自己卻轉送給計長的那支紅梅。

伸手抓了來,梅花清冽的淡雅香氣撲鼻而來,紅梅的花瓣無端地散落於桌案之上,再也拼湊不出原先的完整形狀。

絕冬怔怔望著,莫名地懂了……


───只有香如故。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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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稻荷狐太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